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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開始時,我的病像是一連串斷斷續續的電擊,我立刻本能地想到用敘述的方式控制局面。我們在遭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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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開始時,我的病像是一連串斷斷續續的電擊,我立刻本能地想到用敘述的方式控制局面。我們在遭逢危難時總是編造故事,講故事好像是我們面對疾病的自然反應。故事像抗體,可用來克服疾病與痛楚。起初,我編造出一些小片段。隱喻是我的病徴之一;我視患病為赴某個騷亂動盪不安的國家旅行;我想像患病是與一個精神錯亂的女人談戀愛,她要求我做些從沒做過的事,我從那些事情當中獲得了某種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。
 
 
作家一生充滿無病呻吟的苦、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苦,因此當醫生告訴我,我得了攝護腺癌時,我差不多有一點寬慰甚至得意。霎時間,危機的氣氛充塞——是真的危機,不過仍不免讓人聯想起語言的危機、文學的危機或個性上的危機。我覺得我的存在,我的所思所感所作所為,都被拿去秤、拿去量、拿去評估,像寫一首詩受人評論,像計程車以里程表計費。
 
 
得知生命將要結束,你可以直視此事,也可以掩耳轉身。我直視之,不是我選擇如此,而是像自動換檔,是我的身體和我的大腦悄悄達成協定。我感覺到時間老人輕拍我肩,告訴我期限將至。倒不是我相信自己必將遭癌症毒手,癌細胞雖已擴散到攝護腺以外,還是可能用放射線或荷爾蒙控制住的。不,我是忽然驚覺,有一天,會有什麼打斷我的悠緩進程。這話聽來陳腔濫調,但我只能說,我首次體認到我將與草木同朽。
 
 
時間不再無香無臭,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平淡輕緩。我了解到生活本身就有期限,就像我在寫的書,有截稿日期,如果到期不能完成,那多丟人!我已經對自己許下諾言,對朋友誇下海口。雖然我不曾對全世界廣播,在我心中它對全世界確是個許諾。每一個作家私心裡都這麼認為。
 
 
朋友們聽說我得了癌症,又看我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開朗,便盛讚我的勇敢。其實不是勇敢,至少勇敢的人不是我。我認為這是出於意志——要活、要寫、要做每一件事。意志本身是不朽的。本來我一向很難專心,現在我專心得像一顆鑽石,或微晶片。
 
  
記得在一九五零年代,一次我嘗試勸說一位朋友不要自殺。他那時已經自殺未遂一次,我去看他,他說:給我一個活下去的好理由。那年他三十歲。
 
  
我知道該怎麼做。我向他推銷生命,像個房地產經紀人。只消看看這世界,我說,你怎能不好奇?那些街道、房屋、樹木、商店,那些人、活動與靜止。看那些女人,多好看,每個女人有獨特的好看。想想你能和她們一起做各種事,去各樣的地方。想想書本、畫作、音樂,想想你的朋友。
 
 
我一邊說一邊懷疑自己是否出自內心的肺腑之言,他則是不以為然,一週後把自己的頭放進烤爐自殺了。至於我,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真相信我說的話不,我的言行只是從眾隨俗。但現在我相信了。一天,我太太給我做了個漢堡,我發誓那是有史以來最好吃的一個漢堡。 
 
 
得了病,我常做的一個夢彷彿成真。好幾次我夢到自己犯了罪——或只是被控犯罪,不太清楚。接受審訊時我拒絕請律師,反倒自己站起來發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辯護詞。辯詞太激動了,我可以感覺自己的興奮。陪審團竟沒有宣告我無罪實在讓人不解,不過我每次總在宣判前醒來。現在,癌症就是我犯了或沒犯的罪,而我活著,熱熱烈烈地活著,就是我的最佳辯詞。
 
 
朋友們圍繞在我身邊,真是好,他們讓我想起一群鳥自水上振翅,飛入落日。這意象如果聽起來有點誇張或略帶諷刺意味,那是因為我總覺得朋友們的行為有點滑稽——這些才思敏捷,口齒便給的人,忽然都說些勸善、勵志的話。
 
 
他們沒有像我醉在病中,他們很清醒。既然我不肯清醒,他們便負起保持嚴肅的責任。清醒著,他們看起來慚愧或懊惱。剝除戲謔嘻笑,我這些友伴顯得平凡家常,甚至顯老——他們好像一夜之間全秃了頭。
 
 
不過他們的憂色對我產生的一個效果是,我覺得自己像一幅生動、多彩、對比鮮明的畫。另一方面,很抱歉,我不受他們的掛慮、關愛與好意牽絆。我不受牽絆,因為我堅信自己健康硬朗,他們才是病人。我像一個現世英雄,已看透世情因此不藥而癒,他們尚在蒙昧中受暈眩之苦。
 
 
我的肚子上插了幾根八吋長的針管,我可以感覺它們在掻撓我的玄思。我穿了紙尿褲,疼痛如火舔舐我,自我意識像被燙焦。沙特(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)說得對:應以即將就死之心,珍惜活著的每一刻。
 
 
我終於了解人生之有限有涯。可是,我不像沙特,不像齊克果,我無意嘲諷自己的處境。癌症治癒人的愛嘲諷毛病,也許我所有的嘲諷之詞都在攝護腺裡了。生重病刺激你分泌腎上腺素,讓你自覺特別聰明。我對自己說,現在我可以給自己一些定論。多年來我總說些籠統概括的話,現在這些概念變得具體起來。回顧過去的我,似乎知識份子就是自認不受定規拘束、不能以常理論斷的人。現在我知道錯了,我可以提綱挈領看事情了,老天是個了不起的編輯。
 
 
生病的第一階段,我睡不著、尿不出、便不出——酷刑一詞閃入腦際。後來,醫生解決了這些問題,功能恢復,多爽、多樂!我歡呼,明白了光是身體發揮正常機能就是多棒的事。我的身體,一、二十年來因太熟悉,不再能引發激情的我的舊愛,這時重生成為我的新歡。我雖知這歡喜只是一時興頭,一陣心血來潮,但我願接受、願享用。我盡情享用,以待下一陣興頭。
 
 
病,其實是一齣戲,應該是可以欣賞,也可以討厭的。我現在知道為何浪漫主義者那麼喜歡病——病人看什麼都像隱喻。在這一陣興頭上我與我的癌症熱戀,它身上滿是啟示。
 
 
往前看,我像是下午睡了個長覺醒來,發現已日薄西山。我想起義大利詩人曾說,他在巴黎對初識的公爵夫人說:「來,我們會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夜晚。」怎麼不會?我視我的餘生如鋪在平台大鋼琴上的軟毛披肩——現在萬事萬物都以具體意象出現。
 
 
可為什麼是軟毛披肩?為什麼是平台大鋼琴?我不知道,這情況就以這意象呈現在我面前。我得把想像力與藥物一同服用。 
 
——Anatole Broyard 《病人狂想曲》
 
好喜歡這個作者寫他和疾病的關係和隱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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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作《解憂書店:出租大叔的人生借問站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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